陳世良/台南社大美學與藝術學程 資深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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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地看進母親的眼睛,
那一刻,我發覺,我就是她。
我是媽媽生出來的,所以我當然屬於她。
人是從哪裡出來的,他就會屬於它。
這是一種『根性』的概念。人彷彿獨立於天地,獨立於世界,獨立於他人。可是這只是視角的錯覺。事實上,人無法脫離天地,無法躲開世界,更無法不與他人共存。人,來自自然,也終要回歸自然。
而,什麼是自然?
你心中想的自然又是什麼?
自然要回歸
我可以告訴你,我心中的自然是什麼。
那是一棵『樹』,一棵大的樹;長在土地上,一旁有草、有石頭,更棒的是還有一池水;常常有風有陽光,季節變化時,它也跟著變色變形。那是一種綠色的感覺、透空的感覺、明亮的感覺、涼爽卻也溫暖的感覺,我想常留其中,想回歸在他的懷抱。
以上所描述的,也許不光是我心中的自然,應該說根本就是我心所嚮往的理想夢境吧~~
峇里島的綠色學校在世界各媒體傳送開來,說明著這不光是一個個人的夢,卻應該說:這個夢,讓很多人都醒了!!
原來,真的有人就直接把我們潛藏的心願,給實踐到真實的世界裡來。原來,我們以為不可能存在的幻境,竟然就發生眼前。因此,與其說綠色學校的成立是個夢,還不如說,這是一種理想世界的集體喚醒。喚醒我們當代人對創造理想的勇敢追尋。
綠色學校最大的特徵不在視覺上的全然綠色,卻是在精神上的綠色概念裡。(所以綠建築,不一定要長成綠色,綠環境也不只是種種植物而已。)『綠色』成為當代人嚮往的一種概念,最主要成因是來自氣候的變遷,人們開始警覺到環境好像越來越不友善、越來越暴虐人類。以往對地球資源予與予求的態度,至此我們已經不得不要轉變自己心態了。
『環保』不是一項功業,是人在面對生存世界的一種正向態度。無論是對環境或是對人,都是一樣的狀況,友善心誠地對待對方,他就會以相同的方式回饋給你。這不光是道德議題,更是智慧邏輯問題。關於『保護』,聽起來好像是要防衛什麼來侵略似的,但事實上,侵略者常常就是我們人類,所以對於『環境』、對於我們生存之所重新調整自己的心態,並給予更多友愛的關懷,而非以往自作聰明或自大自私唯我獨尊的態度,其實我們一樣可以快樂過活,一樣可以享用自然提供給人類的好處。
而事實是,自然早就已經把許許多多的好處奉獻給人類了,只是貪婪的我們不顧他人他物他方的死活,一味地填塞自己的舒適日子,才會導致今日人類必須面臨新環境的新窘境!
綠色的夢
前面提到,綠色學校的成立讓當代人的夢境被喚醒。這代表著現今人類意圖想要再次親近自然、與自然再度為友的一項共同心願,而這所學校的誕生就是讓我們的希望有了一個出口,有了一個可以效法的真實案例。
綠色學校在媒體上所創造出的夢境效果,首先當然是來自視覺上的。
我們大概從來都沒有見過以竹子這種輕盈建材,竟然可以蓋出這麼龐大規模的一個構造體,無論你是否有建築專業背景,你都會被這樣的一個景象給嚇到!所以在建造的技術層面上,就已經是個重大突破了。但是有趣的是,為何以現在精進的建築技術,而我們卻從不曾見過這樣的建築呢?是否我們對技術進步的定義一直停留在那些難以理解的高科技化『材料』上?對於竹子這種再熟習不過的東西,早已視而不見??
其次,也許更為關鍵,是美學的部分。
全面性的使用同一種材料,在整體視覺上就已經具有協調的效果了,再加上竹子這種空心的節狀物,無論把它縱剖攤平或切片再重組,橫剖取其圓柱成排或成矗綑綁,都很容易創造出嶄新的枝狀結構或隔間牆版,而且從小零件、家具,到大構造體,都只用同一種素材來解決,更是令人不得不佩服設計者堅定的執著與無限創意的發想了。
當代的媒體效應是絕對依賴視覺的,能夠在視覺上予人無比的震撼,是綠色學校得以吸引世人目光的先決條件。所以當初創辦人在找尋設計師時,他對這種單一材料的創意堅持是這個案子之所以成功的關鍵!而竹子,在實質上,是一種非常方便又經濟的作物,相對於我們最熟悉、類似又更為普遍的木材而言,它還更容易取得;在美觀上,由於它不是一種完整的塊狀型態,卻反而允許加工後的更多可能性;在意識型態上,它也代表著東亞南亞的一項傳統建材,對西方人而言,就如東方的宗教一般,有著自然天成又神秘無比的魅力。
硬體建造的自由與創意,同樣發生在教學的實質內容中。向來自世界各地的學子們,傳播與土地、與自然親密關係的重要,讓孩子盡量自主式地參與農耕與飼養家畜等方式,讓學習與生活完整的結合成同一件事。在做的當中學,對學習者而言,一直是最有效、也最深刻的一種方式,但卻也最消耗資源,特別是這裡的教師人力資源。
經營了五年多,除了學生的學費一直高居不下,學校的財政也開始面臨窘境,而且不得不向前來參觀的民眾邀索參觀費,同時也希望能找到更多贊同其辦學理念的資金贊助者,就像台灣人捐錢給廟方時,可以擁有將捐獻者的名字銘刻到牆上,而這裡他們依柱位的醒目等級,可以將你的名字直接刻到竹子柱上去,同時再將此等『義行』貼到綠色學校的官方網站,以資證明~~
生態烏托邦
五百年前,英國作家湯瑪士摩爾寫了一本奇書『烏托邦』,以小說的方式虛構了一個大西洋小島的完美國家,在這裡有最符合人性的政治與法治社會。然而諷刺的是『烏托邦(Utopia)』這個字的設計是來自希臘語,意思是不可能出現的一種社會。這本書一般被認為影響了後世共產世界的誕生。當然,從現在的角度看,共產的理想制度早已垮台,而『烏托邦』這樣的字眼也成了嘲諷一味追逐理想世界的一個反義詞。
『烏托邦』究竟是引我們走向夢想的一條路?
還是相反地只證明了人類被美夢催眠後的愚昧??
什麼才是理想社會?
什麼才是最適合人類生存的世界?
我們曾經認為北歐的高福利社會是最先進最理想的社會,但沒想到幾年前冰島的國家政府竟然也會『倒閉』!近來的歐豬五國,也都被國民緊抓不放的各種福利金給搞到破產!到底這世間存不存在這樣一種『理想世界』?
但,如果『理想世界』真的不存在,難道我們就只好放棄對理想的追求了嗎?
情理上或態度上,當然都不該如此去面對問題。
英雄的人道執念
現代主義建築大師柯比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為迅速恢復社會秩序、重建民眾家園,設計出超高樓層的集合住宅。他以男性標準身高為模具,設計出非常『理想』性的住宅空間,再加上許多社區的公共設施,如幼兒園、玩水池、垃圾處理場、日光浴場、商店街、停車場,甚至在屋頂安排一個環繞大樓的空中跑道。他的理想是:透過住宅的垂直堆疊,可以讓地面層留出更多的空間綠地予人們活動,而在高層中的住宅也因周圍留出的開放空間而讓視野遼闊,同時因為住宅的集中處理,使建築相對的單價降低,而得以服務更多的一般大眾,這樣原本平面的城市,就可以垂直的站起來了!
這樣彷彿充滿偉大理想的『人道』型設計,就在戰後如雨後春筍地在歐洲蔓延開來,但這樣的『理想世界』卻維持不久。後來當社會逐漸從戰後的衰敗中復原回來,這種幾乎無階級、又平板無裝飾的現代主義式住宅高樓,又紛紛被拆除重建,回復人們以往對傳統低矮住房的偏愛。(高樓中人群關係的疏離,也成為另一個犯罪的溫床。)
當我們今日回顧這樣的事件時,我們並不會去責怪柯比意當初因解決戰後社會問題而發展出那樣的設計來。而且事實上,歐洲人不愛的高樓公寓大廈,卻成了高密度人口的東亞南亞地區人們的最愛。
是功是過,本來就不該短視地去論斷。但對『理想世界』追尋的熱情與勇氣,卻值得人們給予掌聲,無論時空背景如何,無論現實條件怎樣,人類因某種(自認的)『偉大』期待而放手拼搏時,那單純的初衷都是令人感動的。
大師在自然
再回到綠色學校創校最核心的理念---『綠色』這件事。『綠色』雖然屬於植物最大宗的原始色,但大自然裡並不是只有這個顏色,因此單獨以某色彩來進行表達時,這是一種象徵符號。這『綠色』符號代表的就是『自然』的意思,於是『綠色學校』當然就是『自然學校』了。不過,我們概念中的『學校』是屬於人造的世界,教導我們的老師是人,而如果學校是以自然為主題,那是不是代表我們也應該以『自然為師』呢?
我聽過一個故事。
一個孩子疑惑地問他的母親說:「媽,我是從哪裡來的?」
媽媽回說:「你是從泥土裡長出來的。」
孩子不相信直接反駁說:「別人說,我是從你身上長出來的。」
媽媽安慰地回說:「是。你是從我身上長出來的,但我們都是從泥土裡出來的。」
於是媽媽雙手合掌用力地戳柔了幾下,於是從手縫中就自然地掉出了削削。
媽媽指著削削說:「孩子,你看我們真的是從泥土裡長出來的。」
這個故事聽起來實在有點可笑。但我個人卻很喜歡這種彷彿談論真實,卻有著一種抽象的指涉。也許母親懂的事不多,但她卻有更大的視野來看待自己與兒子的生命。也許母親只是想用最簡易的形式,去解釋根本無法回答這生命出處的難題。但無論如何,這個有動作、有實質證物的說明方式,不正是最具效果的證明嗎?
你從你土裡來,你終要回到土裡去。
你從自然裡來,你終要回到自然裡去。
你從哪裡來,你終要回到那裡去。
我在峇里島的期間,媽媽被證實了,那腸裡的腫瘤是癌。
這陣子,我陪著她做過一項又一項的治療,在等待之間的空檔,我們有許多的閒聊,我才有機會,靜靜地看入母親的眼睛。那一刻,我有了很深刻的領悟:我就是她。
我是她的兒子,我是她製造出來的。
當然我屬於她。
從母親的眼底,我看見生命的自然穿越在我們之間。